初唐是个繁荣而动荡的矛盾时代,更别提最近还传着武后称帝的流言。

    但龚羽没有感知到外界的纷扰,他只是每日坐在桌前画着图,在后院的桐木林中挑挑拣拣,间或做些刨锯活计谋生。在远离都城的小山上,苍翠掩映中,落着几幢古朴的宅子。那是龚家时代驻守的祖宅。

    陇西龚氏,世代琴师出身,秦汉时期也曾显赫一时。凡其所制之琴,纹如润玉,弦比月辉,浑然天成。达官显贵为了求得龚氏瑶琴一把,无不竞相争抢,相传还闹出过人命官司,一度从郡守告到廷尉,惹得大人攥着卷宗左右为难。至于那晚照下拔起的未央宫中,花梨木架端御琴上醒目的龚字刻印,也无疑堪比一张不容质疑的金字招牌。家道中落后,父辈世代惦记着重振家业,做过许多尝试。然而,好琴须得良木,浑腔方出金鸣。苦于没有上好的桐木,数代人奔走四方,辛苦搜寻,从剑南和黔中带回了许多树种,回到陇西栽下,日夜呵护,仅留其品色俱佳者。如今他的祖宅后院中,就葱郁着他的不知多少代先祖汗水浇灌的成果。

    陇西临近西域,自太宗朝始,往来的胡商把大量形制新颖的乐器带入中原。龚羽经常和这帮人打交道,因得以聆听品玩这些还未在唐朝流传开的异域之声。他知道,龚家数十代人坚守的梦想不能只通过一遍遍重复前人走过的老路实现,从他的父辈开始,两代人靠着人脉,寻了许多胡琴和琵琶,将其巧思融入古琴的设计中。稿纸像雪片般堆满半间房,龚羽知道,不需要再画了。他把成稿与父亲的棺椁葬在一处,孤身守着老宅。桐木饱汲风露,但少一天就是少一天,龚家等了四百年了,这事容不得性急。他想象着成琴在手里摩梭时的触感。他知道不能固守在陇西,他的目光看向太极宫所在的方向。

    那座城在汉朝叫长安,随后的王权更替中改了不少次名,如今又叫回了长安。一如龚家忍辱负重的蛰伏,也该再度扬名了。

    龚羽,由宫及羽,五音俱全;桐木,自汉至唐,经年始成。

    初阳匆匆穿过泛黄的琴谱,又顺着干硬的床板爬上后窗,掠过交错的树叶与层叠的枝条,将一缕缕辉光送至古铜色的树干上,为其鎏上一层内敛的暗金。龚羽比对一遍纪年簿上所载,第四百个春秋已然度过,他准备着手砍它了。

    三更即起,昏昏灯下,颤颤笔端,早已烂熟于心的的琴稿转眼浮现,又附每个部件的精密结构与共鸣腔体的形态草案,甚至随绘了纹样与装饰的示例,一鸟一凤,一草一木皆循章法。他把琴体画得很大,上刻一个张扬的龚字,四周云纹绕带,双凰振羽,字形若龙行虎步,筋骨毕现。虽在纸上,但纸又怎承得下?他需得把这琴从笔墨中解救出来。于是斫、磨、涤、烤、染、拭,精益而求精;挑、抹、拨、合、点、闷,凡音必中律。春去秋来,龚羽本就银灰夹杂的头发已然全白,那五六捆桐木版也从与门奇高降至堪堪及腰,奇形怪状的半成品反而越堆越高。看着被自己挥霍的,旁逸而斜出的条条框框,他双手背后,笑得像一个天真的艺术家。又伏下身继续做琴,斧凿纷飞间,他下意识抬手擦汗,只触到自己干硬的布满皱纹的额头,大概是汗水已被吹散了。

    铮然一声轻响,风月齐动,山林呼应,金铁交鸣。琴成。

    向县里申请下过所文书后,他带上全部的家当,择好日子前去长安。临行前,他又去了一趟后院。被伐倒的树冠上年轮已看不分明,只剩短短一截桩,其侧刻着长短不一的十六条线。他摸着那些刻线,浅浅笑着,然后摇了摇头,从斑驳的回忆中抽身出来,像握笔一样握着刻刀,同他的十六代祖辈一般,斜斜刻下。

    十七条线。

    数月的脚程,他终于站到了紧闭的长安城门下。

    好不容易等到开远门前凝滞着的长队开始挪动,后面的胡商不耐烦地搡他一下:“磨磨蹭蹭,怕不是越度的!”。一阵浓烈而刺鼻的汗味惹他惊得不知所措,亦使他感到颇有些恍惚。他下意识把背着的琴换到胸前护住。琴还完好,他松了一口气。

    京城自是与他世代隐居的小村别若云泥,林立的各坊险些使他迷路——绕居德、群贤,穿西市,走怀远、丰乐。朱雀大街突然扑进他逼仄的视野。此刻街上正人流如织,一片鼎沸的嚣嚣,他眺望远方,却连正对面的荐福寺都看不见。他不由地怯了。自幼不是与青灯做伴,就是枕琴谱而眠的他,所能耐的极闹便是夏虫的鼓噪,又怎见过这般烈火烹油的盛景。

    整齐的鼓声开始响起,盖住了一切杂音——午时已到,市鼓三百下,贵公子们也该出门了。他需得加紧赶往东市——沿路走,沿路打听,他早就知道东市是上层人物出入的豪富场所。至于自己,休说绫罗锦缎,就连穿上一套体面的圆领袍靴都是奢望。注视着贴在自己身上的灰白麻布短打,他把琴抱得更紧了。

    安仁、长兴两坊,他几乎是全速跑过去的。待他在东市前停住脚步,市门早已大开,扑面而来的便是商贩叫卖的声浪。他犹豫地后退一步,但琴却没有后退,于是他便又很快迈了回去。低着头,从商铺和摊贩的缝隙中小心翼翼地经过,找到一片还算空旷的地界。微微颔首,他把包着琴的裹布解开。

    那只粗砺的手攀上弦,他拍了拍他的友人,像在为他饯行。而后,他将手虚虚勾起,搭在弦上。

    铮!

    时光突然湍急了起来,人们都不约而同回过头,被这未尝听过的音色震住。说是瑶琴之音,却能奏得干净利落,一拨一按间当断即断,清脆若黄鹂啼露;说是胡琴之音,却又音色雅正,婉转流泻,轻轻一扫便余音不绝。人们激动起来,狂热地拥向他,叫嚷着不同的话语,他几乎要耳鸣。

    他费力推开人群,与另一只拨开人群的手相遇。那是一位穿着青衣的带玉公子。

    龚羽有些不知所措,想要开口询问是否有意购琴,却又觉得不能失礼,只能嗫嚅着整理他那身毫无必要整理的短褂:“这位公子,可有购琴之意?”。

    那人直勾勾盯着琴,眼神中闪烁着难以压抑的兴奋。他的手紧紧攥着袖子,在沉默中思考着什么。不久后,他似突然想到了什么,松开了紧攥的手,转过身对着簇拥的人群,朗声说道:“某陈子昂,蜀中人士,善音律,久苦无良桐以奏,成美琴之名,今幸得逢佳琴于斯,莫非天意?诸君,何不明日偕往宣阳里,子昂愿与诸位共赏妙音,听琴品茗岂不快哉?”

    温和大方的笑容出现在他脸上,如果龚羽没有察觉到他抿紧的嘴唇。

    “琴师, 休说此琴何值, 子昂愿倾某所有, 但求成全。”

    他似乎在对他说话,但却没有看着他。周围喧起震天的喝彩声,但却也没有人看着他。

    他的头被震得发昏,只站在远处,痴痴地笑着。

    宣阳坊就在东市旁边,几步路便可赶去。

    隆隆的鼓声再次伴着山间的半朵夕阳响起,他户籍不在长安,坊正自然不会放他进坊,在长安又无亲眷朋友,只能奔着寺院去了。他想起朱雀大街旁的荐福寺,心下决定到寺中投宿一晚。街鼓八百下,足够他慢慢走过去。

    各坊的门在他身后重重关上,行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减少。天色黑得很快,暗青的夜空逐渐在一片橙红中晕开,金色的晚霞漂浮在云间,打着旋向天边的远山绵延,一点点暗淡下去。

    禅房内的灯火算不上明亮。他注视着跳动的火苗,一言不发。

    夜半的风涛中,他曾想起自己的父亲,父亲的父亲。他想起自己幼时在桐木下与父亲玩笑,抚摸着树冠上的刻痕,嫌弃它们刻得太乱,父亲的面容却突然严肃起来,毫不犹豫对他一顿训斥。那是他第一次意识到这些老树在父亲眼里的地位。他又想起父亲弹琴时无意中跟他讲到过的伯牙绝弦的故事。

    “岂不愚乎?市之即好呀,何必摔呢?”

    “倘少一子期, 又何有伯牙之名乎? 没了子期的伯牙, 没了子期的琴, 卑如尘土而已。 ”

    但求成全啊……

    那一袭青衣又浮现在他眼前,他的嘴角情不自禁挂起了笑。他似乎看到老屋后一圈圈的年轮流淌下来,流过山川河流,流进钟鼎府上、朱门堂中。龚氏的名声享誉四方,龚家的子弟再一次穿上绫罗绸缎,环翠佩锦,出入在庙堂之高。夜风打着寺院内的芭蕉,他似乎听到琴声从四面八方涌来,铮然齐响……

    和衣而卧,一夜未眠。

    第一声报晓鼓还是如期响起来了。

    南北向的每条大街上,鼓楼迅速响应起来,鼓声由内而外依次传开。城内的一百几十所寺庙逐个撞响晨钟,交相辉映。这座沉睡的古都在绵长的钟声里迎来了第一缕阳光。寺门,坊门,市门齐齐打开。定格的长安城里,时间再次流动了起来。

    龚羽揉了揉红肿的眼,他睡不着,他太盼望着亲眼见证自己的琴被弹响了。

    从荐福寺所在的开化坊走到陈子昂所在的宣阳坊,也就一两柱香的功夫,但他却唯恐误时,寺门未开便守在门口,还遭了守夜的沙弥几句呵斥。

    待他气喘吁吁来到宣阳坊时,酒席已经摆开了,各色人等穿梭于杯盏之间,觥筹交错,谈笑风生。陈子昂穿着水色的圆领袍,衣裾在风中摆动,他昂着头,站在正中央的圆台上,自信而捎带狂狷地笑着。龚羽被他感染,也不由地挂起了浅浅的笑。

    “快看!那是谁,派头如此大!”

    人潮涌动,齐整地向两边退开, 仿佛被一只无形大手拨开的麦浪。显露出一位把玩着缰绳的贵公子。那人扬着头,骑在一匹雄健威武的高头大马上,马也骄傲地高扬着头,发出粗重的喘息声。

    “怎么武攸宜也被惊动了!”人群之中颇有好些经于事故的人开始悄声议论起来。四处嗡响,掀起了不小的骚动。武攸宜驭马走到人群最前,居高临下的看着陈子昂。露出了欣赏的神色。陈子昂看着他,眼里流溢着些许不明所以的光彩。

    “诸君!今日云集宣阳里,是子昂之幸。特设好酒菜相待,各位且尽杯盏,肆纵欢乐!”言之激动处,他将酒狠狠泼在了地上,仰天而笑。

    龚羽没有动任何吃食,他只是耐着性子,静静等着陈子昂再次开口的那一刻。

    琴被抬上来了。龚羽屏住了呼吸。

    “某,陈子昂,字伯玉。梓州射洪人士……”陈子昂的声音忽然变得严肃起来。不知为何,龚羽觉得气氛有些不对了起来。

    “某有文百轴,以为才情卓然,针砭时弊。”他举起一卷写满小字的卷轴,展示给前排的众人看, 又回身捧出数卷文稿, 分发给前排的人们,当陈子昂毕恭毕敬地双手奉上诗文时,武攸宜点了点头。陈子昂的手便颤抖了起来, 紧紧抿起了嘴。

    “琴呢?妙音又在何处?”后排有好事者嚷到,却连忙被同伴推搡着制止。然而,陈子昂已经听到了。他胜券在握的表情突然绷紧了起来。

    “琴? 某驰走京毂,如碌碌尘土, 竟无人知我!何也? 若无此琴,子昂之心, 恐历一世而终不得成全啊!”陈子昂的语气竟带上些许愤怒的尖音,面色激动得发红, 令围观者颇有些悚然起来, 龚羽想到了自家曾经显赫的名声, 觉得心酸起来。但他还是耐心听了下去。“文章经世,声名通达,此子昂毕生之理想!大道如青天,余何独不能出?盛世此朗朗,余何独寂尘土!”琴上覆盖的绢布忽然被掀了起来。

    烈日照在了陈子昂的面庞上,他的眼睛隐没在阴影中。

    喧哗逐渐平息了下来,人们屏住呼吸。路过的风也跟着屏住呼吸,按住了柳条的摆动,枝头的夏虫也察觉到了气氛的凝重,当即也屏了息,四下陷入了一片寂静。人们都等待着陈子昂接下来的话。龚羽想走上前去,他已经觉察到事情的不妙,但人群拥成一团,似乎每个人都在阻挠着他。他张开嘴,想喊些什么,却只听到自己沉重的喘息声。

    陈子昂举起了琴,轻轻抚了抚它光洁的琴身,又把手搭上了弦,作出试音的动作。他的眼睛自始至终没有看向琴师。也许他根本没察觉到他的到来。他突然开口了。

    “琴, 难道比文章, 更能济世救民吗?”

    “此乐, 不过贱工之役,岂宜留心? ”

    他举起琴,直勾勾盯着它,却毫不犹豫。他手臂上肌肉鼓起,青筋暴现。

    他把琴重重砸在了地上。

    轰的一声,所有弦被同时砸响,龚羽听到琴声嘶力竭的哀鸣。

    流泻而下的云纹被从中间劈断, 裂痕似一道劫雷,斩下琴上凤凰的头颅,撕开龙虎的爪牙,继续蔓延,直至贯穿琴上的龚字刻印。烟尘飞扬起来,旋四分五裂的琴周围, 构成一座乱葬岗。

    他的世界开始震颤,坊间林立的楼宇缓慢地倒塌,那圈从老树上流淌下的年轮从他脚下骤然绷断。他失去了立足点,双腿发软跌坐在地上。他的眼睛睁得滚圆,把眼角扯得生疼。但他没有办法流泪。

    他的耳边,回荡起了那句但求成全。